这件事发生在二零二二年十一月。
早晨七点三十四分。手机屏幕亮起,显示部门主管的名字。我正站在省人民医院三楼心内科的候诊区。空气里有消毒水和老年人衣服的味道。左手握着母亲的病历袋,边缘已经被汗水浸软。右手搀着她的胳膊,能隔着棉衣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。
我按了接听键。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去:“李总,我上午请过假了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。然后说:“我知道。但德国总部的人九点到,这个项目是你跟的。”
背景里有推车滚轮与地砖碰撞的声音,咯噔咯噔。我说:“检查做完我立刻回来。”
电话挂断后,我把手机塞回口袋。这个动作我做了无数次,唯有这次感觉口袋是个深渊。
候诊区的座椅是蓝色的塑料椅。我们坐在倒数第二排。母亲小声问:“单位催你了?”我说没有。她不再说话,只是把身体坐直了些,试图减少倚靠我的力度。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想起二十年前,她带我来看发烧,也是这样挺直腰板,为了让昏睡的我靠得更舒服。
叫号屏上的数字跳得很慢。在这里,时间是以另一种单位计算的。不是会议时长,不是项目节点,是前面还有十七个人。每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,或许都有一个在口袋里震动手机的儿子或女儿。

我想起上个月工资条。事假扣款:八百。全勤奖:零。这还只是金钱部分。更贵的是那些看不见的——上司把你从重点项目名单里划掉时铅笔的沙沙声,同事提起你时那句“他家里事情比较多”的语气。这些不会写在考核表上,但它们存在,像候诊区空气里的细菌。
我们这一代人,计划生育的产物,现在被安置在这个尴尬的位置上。像一块夹心饼干里的奶油,被两片坚硬的现实挤压着:上面是逐渐坍塌的父母的身体,下面是永不满足的职场效率。而奶油正在被榨干。

那个上午,母亲做心脏彩超时,我在走廊用手机修改PPT。显示屏的光映在脸上,和医院惨白的荧光灯混在一起。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幽灵,同时漂浮在两个不相容的世界里,却无法完全进入任何一个。
中午十二点十分,我把母亲送回家,煎好药。在厨房的油烟机轰鸣声中,我又拨通了李总的电话。我说我下午一点半到公司,演示材料已经发到您邮箱。
他说好。没有问检查结果。
后来我知道,那天候诊区里至少有三个像我这样的人。我们都穿着差不多的衬衫,握着同样牌子的手机,脸上挂着同一种疲惫。我们交换眼神,但不说话。这是一种新型的阶级认同,在医院这个特殊空间里短暂形成的、由独生子女构成的隐形共同体。
我保住了那份工作。
但有些东西永远失去了。比如,在母亲最需要安心的时候,我让她感觉到了我的分心。这种愧疚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考核表上,但它比任何扣款都沉重。